[Red Joker]
「你高興了吧?」他憤怒地指控電話那端的另一個人,「他終於死了,被你逼死了!」
「他真的死了嗎?」那人只是輕輕地問道。
「是,整張臉貼在地面,顱骨破裂,後頸斷裂,死得很透徹。」他諷刺地說。
「是嗎?」那人恍惚地問道。
「現在人在我工作室地冰櫃裡。」他靠在工作室門外,想著那悽慘的死像。
「我知道了。」那人不風不火的說。
「哼!」他冷哼了一聲,隨即切斷通話。
他需要一個發洩的出口,而那人是一切起因的罪魁禍首。
重新戴上口罩、護目鏡和另一副全新的橡膠手套,他回復了一貫的冷靜,進入刻意設定成低溫模式的工作室。
回到家時,已經是深夜,或許,這並不能稱為家,而是他個暫時的居所。
脫下展染上消毒水味的衣褲,隨手丟棄在一旁,這裡只有他一人,走光的問題並不在他考慮的範圍中。
拉開浴室,扳開熱水閥,看著氤氳的熱氣在浴室中擴散開來。雖然離開工作室前,他已經做過了盥洗,甚至丟棄了本來穿在身上的那一套衣物。但他還是覺得那不好的氣息,一直跟著他,所以他再次把自己重頭到腳清洗了一遍。
他不排斥現在的工作,甚至熱愛這份工作,只要那些氣味不要老是沾在他身上,他會覺得更好。
從小他就對氣味十分敏感,不管是什麼氣味,他總是比一般人敏銳;但是他不喜歡被那些氣味沾染上,也不喜歡被那些氣味包圍,花香也好、果香也罷,就算是身受眾多女性愛用的名牌香水,他厭惡沾上。
唯一他能接受的氣味,大概只有自家哥哥開的中醫診所的中藥味,雖然他依然會換去整身的衣物,但那種淡淡的藥香仍會在他鼻中徘徊,給予生來就沒有安全感的他些許安穩。
小時候的他,總是夢見他再奔跑,甚至是被追殺;從未接觸過動作片和警匪片的他,至今一直納悶著為什麼他會做那些夢,而且印象深刻到像是真實發生過在他身上一般。
直到遇見了那個人。
※
「我們去玩球吧!」男童笑著對他招手。
男孩有雙會笑的漂亮眼睛,和淺淺的酒窩。
那天玩到筋疲力竭後,他就沒再作過那樣的夢;往後男童也總是主動來邀他去玩,直到某一天,他不再上門了,而他們常玩的那顆球孤單地躺在門外。
問過身邊的大人後,懵懵懂懂的他才知道男孩只是暫時住在這,離開也只是回到原本的居處而已。
年幼的他有些失落,難得一個年歲相似的玩伴,就這樣消失在他的生活中。但他依然每天丟球、踢球、玩球,直到他砸破了哥哥房間的窗戶後,被大他將近二十歲的哥哥看到毛骨悚然。然而,哥哥並沒有責罵他,只是把一地的碎玻璃收拾好,然後出乎意料外的陪他玩球,而且是每天固定抽空陪他,直到他到外地念書前都是如此。
哥哥離開後,他也進了小學開始識字讀書。某一天,他很意外的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面孔,那個陪他玩了一陣子的男孩;但那雙眼睛失去原有的笑容,死氣沉沉的臉孔以及冷清拒人的氣息。
離開後發生了什麼事嗎?原來愛笑的男孩去哪了?
他偷偷看著,遊走在人群之外的男孩,總覺得有些像以前的自己,於是他伸出手,這一次換自己來陪伴他。
他夾著籃球走向獨自坐在樹下的男孩,這麼問到:「能陪我玩球嗎?」
男孩沒有回答,只是用平淡的目光打量著他,沒有笑容,只有冷清與猜疑。
正當他以為男孩會拒絕的時候,男孩站了起來,拍去沾在衣褲上的落葉灰塵,直視著他說到:「好,不過要等下節下課,等等上課鐘就要響了。」
「太好了,終於又找到能陪我玩的人了!」他開心的說,「那麼下一節下課操場上見!」
「我是馮亦晴,一年五班。」男孩簡略的說到,「你叫什麼名字?是幾年幾班?」
「張詩涵,紙張的張,詩詞的詩,包涵的涵。」他很訝異男孩會主動搭話,不過他還是報出了自己的名字,「一年三班,和你差一層樓。」
「我……好像在哪裡看過你。」男孩皺了皺眉頭,「不是在這裡……。」
「你的球,我還收著,那顆藍色的皮球。」他很大方地說。
「……隔壁不玩娃娃的姐姐?」男孩不確定的試探的詢問。
「原來在你眼中,我是很奇怪的存在啊!而且為什麼是姐姐?我們同年!」他對於這個令他無語的答案調侃道。
這時上課鐘響了,男孩扭頭往教室的方向跑去。
「欸,你的名字,怎麼寫?」他追在後面問,可是對方並沒有答應他。
下一堂下課,男孩按著約定來了,他遞出一張紙條,清秀稚嫩的筆跡端正的寫著『馮亦晴』三個字。
「我不會解釋,所以用寫的。」男孩有些侷促、眼神左右飄移的說,「那時候地你比我高上一個頭,所以……我以為妳比我大。」
「那時候的你的確很矮。」
看到男孩有些惱怒地神情,他忙將注意力轉向紙條。
「原來是『馮夷』的馮、亦步亦趨的亦、晴時多雲的晴。」他看著男孩的窘態,忍住笑意地說,「馮夷是傳說中的水神喔!黃河是掌管的水神喔!」
聽完他的話後,男孩的眼睛瞪的老大。
「原來和他們說的不大一樣啊!」他自言自語道。
「他們是指誰?」他好奇的問。
「班上同學。」
「他們怎麼說我?」他期待的看著男孩。
「……暴力女、兇巴婆,很危險。」男孩很坦然的說。
「噗!你真是老實。」他見男孩這麼直接,大笑了起來,「你知道你們班同學怎麼說你嗎?」
「……孤僻、自閉兒。」
「還有自以為是、很高傲、告密者。」他好心的補充道。
男孩鬱卒的說:「那件事……不是我說出去的……。」
然後又悶悶地補上一句,「原來他們這麼討厭我。」
「沒關係,我喜歡這樣的直接你。」他轉著手中的籃球說,「至少,比起那些小心眼的傢伙們好。」
「走吧!打球去囉!」他拉著男孩奔向球場。
這一次,換我陪你玩,不會的,我教你。
他在心中默默地告訴自己。
※
這次呢?
早不解釋,晚不解釋,非要把自己逼上絕路!還有誰要幫你照顧那小太妹?一封信能解釋什麼?
早一點說出來啊!我能幫你,而且也不需要被你保護,為什麼要自以為是英雄的犧牲?
為什麼要讓我在解剖台上看到你?
雖然在進入這一行時,他早就已經有心理準備驗到認識的人,但昨天送來的卻是他認為最不可能、也最不想驗到一位。
他將自己埋進浴缸的熱水中,信一早就被郵差以掛號的方式送來,送來這裡,他暫時的居處,除了哥哥外,也只剩下他知道這裡的地址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看完那封信,也不知道難得的早餐吃起來是什麼滋味。
如果當時他能介入就好了。
疲倦的躺在床上,他突然這麼想到。
※
原來的兩個人,後來又變成三個。
第三個人,很像沒改變之前的那人,卻又不相像,那樣的笑容是耀眼的陽光,而不是和煦的清風。
他知道他們衝突的理由,甚至放任它,讓它滋長、撕裂,他只想要當初陪他一起玩球的男孩。
自私的認為,後來加入的那人破壞了他們之間的平衡,所以對於兩人的衝突,是很高興的。
只是那份衝突變了味,第三個人其實還是很在意那人,在意到走極端主義的與那人針鋒相對。他們都是不會低頭的人,所以有一方必定會折損,而得勝的一方,也是慘勝。
得到的是他們沒有人想要的結局。
那人的妹妹記得叫亞晴是吧?被強制送入勒戒所,那麼應該有案底。
北區的鑑識科還欠他一個人情,要他們調一份檔案應該不是難事。
想著,想著,他就這樣睡著了。
※
「你是馮亞晴?」他拿著從鑑識科偷渡出來的副本,對照著眼前面色蒼白、臉型消瘦的女孩。
女孩其實長的不錯,尤其是眼睛和酒窩,和那人有九成的相似度,只是沒有那種自信的光采和冷清的憂鬱。當然現在的樣子,比起入監時的照片好上很多就是了。
「……你是警方還是檢察官?」女孩警戒的看著他。
「不算是,但我的工作和他們有接觸。」他不想說謊,所以很婉轉地想帶過這個問題。
「……你是線人,還是藥頭?」女孩的警戒度再次提高了一個層次,「我已經和你們沒關係了,別再來找我!」
說完,女孩扭頭就走。
「我叫張詩涵,是你哥哥拜託來。」他看著女孩的背影說。
「是麼?他不是被你們逼死的嗎?找我做什麼?」女孩停下腳步冷聲地回問。
「我想你誤會了幾件事。」他明白了問題的癥結點,「第一,我的工作與警方,但只是對於『鑑定』上的接觸;第二,我不願意說明我的職業,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忌諱;第三,我是因為私人關係而來的。」
「把話說清楚,我管你什麼個忌諱!」女孩重新走到他的面前,直視著他,「你是為了什麼?」
「我是法醫,專門負責檢驗死者大體。」既然女孩沒顧忌,那他也不想拐彎子說話,「亦晴和我的關係是國中小時的同學,大概也是他僅剩的好友。」
他自嘲的說:「他的大體我正在驗,同時幫他重整,別擔心,我不是要你簽什麼家屬同意書。」
「我哥哥拜託了你什麼?」女孩的神色稍稍緩和了些。
「照顧你。」他很簡潔的說道。
「照顧我?他什麼時候有那種資格?還有憑什麼相信你?」女孩還是排斥,但他的態度完全軟化下來。
「認得你哥哥的字跡和私印吧?」他將有關於女孩部分的信紙掏出來,有些事那人不想讓女孩接觸到,所以關於拜託照顧女孩的內容是獨立寫在一張信紙上的。
女孩接過了信紙,看完後,把信紙還給了他,遞信紙的手微微顫抖著。
「……一個要死的人,還替人家管那麼多閒事。」
「他有一筆金額不小的存款,記在你的名下。」他告訴女孩,「一筆完全乾淨,他自己實打實賺來的錢。」
「錢?有什麼用?」女孩再也忍不下去的眼淚,像失控的水龍頭一般傾瀉而出。
「錢能買回時間嗎?能填補那片空白的親情嗎?能買回他失去的一切?」女孩氣憤地問,「錢能買什麼?」
但女孩責問的對象已經無法回答他任何的問題了。
看著傷心的女孩,他緩緩地說道:「他開口拜託了,我就會盡我所能的去做,你需要什麼,你可以告訴我,我們能一起想出解決的辦法。」
女孩沒反駁。
「你若是不想再待在汽車旅館的話,你也能來我的處所住,反正,那就只有我一人,而且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待在工作室裡。」他看了眼他們所在公園涼亭處,不遠的破舊旅店。
「我不能代替你哥,也不會把對於他的感情投射在你身上,對我而言,你們不會是同個人。」他把自己一直壓抑在心底的話,偷偷的融入了這份申明裡,「但該給你的,我不會吝嗇。」
「那麼詩涵姐,以後請多多關照。」女孩變相答應他的邀約。
「不會,他的大體還是需要由家屬簽領,不然會一直待在我工作室的儲藏櫃內。」他很認真的陳訴事實。
「應該很痛吧?」在載著女孩返回住所的路上,女孩冒出了很突兀的一句話。
「應該吧?我沒機會去跳、也不會去,所以不曉得。」他轉動著方向盤說道,「不過死相不是很好看就是了。」
「能幫他恢復成生前的樣子嗎?」
「理論上可以,我會盡力替他完全重整。」
※
一個禮拜後,另一具熟人的屍體被送了他的工作室裡。
「你們這些男人,還是真不負責任,自以為安排好一切,就能這般的離去嗎?」他看著死亡多日,散發屍臭的大體,嘲弄道。
經過鑑識科的現場鑑定後,確認這人是自殺,會送來他這只不過是走個流程。
死亡時間,經過初步的推算大概就是那人走後的兩到三天。
而在很多事情在兩人離去後,一一爆發。就像是被編排好的劇本,一幕一幕的被搬上這名為現實的舞台上。
先是某政府官員收賄案,間接牽扯出某建築承包商正在進行的開發案中建材不實,然後是一知名電子業企業的財務赤字,以及銀行莫名的超貸金額……,事情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,甚至擴展成一項已經進行將近幾十年的掏空國家的案件。而這牽扯到了,馮亦晴曾涉及的洗錢案,一筆一筆詳細的不明資金流動,被公然地攤在陽光下前;當初立案的證據,完全成了翻供的最好證詞,但對於死去的人和失去親屬的人而言,這都不重要了。
唯一令人不解的是,他們找不到最一開始提供能成功立案證據的來源,甚至連投遞者也是受莫名人士委託,而且連委託都是透過網路,當然網路身分也是虛構,甚至連IP位置追蹤到最後,居然是來自網咖。
只有他,張詩涵,知道,這一切都是兩個不負責任的男人,事先預備好的,以他們的死亡為引爆線,讓事件提早爆開。若不是他們的死亡,或許這件事大概還要拖上好幾年,才有機會被掀開。
※
很多年後,他和女孩的關係上有了些改變,不是移情作用的影響,也不能歸納到雛鳥情結的理論,很單純的他們就走到一起了。
不在是託付與被託付,而是完全屬於親情般地相互扶持,因為他們都在乎,也在乎他們的那個人。
※
他活得很久,看著認識的人一一離開,連小他幾歲、像親妹子般的女孩,也因為年輕時荒唐的生活,早走他一步。
他相信靈魂論,也曾經看過,不過都是在進入法醫界之前的事。
畢竟,醫者命中帶了把刀,無論是救人還是驗屍,那把刀所帶的煞氣,能驅逐一切的魂魄鬼怪。他們不介意與閻王殿搶人,也不在意那些帶著惡意或怨念的魂魄,當然也能平淡的面對自己的死亡。
※
「會後悔嗎?」在彌留之際,一個陌生卻親切的聲音這麼問到。
「難免。」他想。
「如果能重來,你願意嗎?」
「願意,但如果也只是如果。」
「那麼它將成為真實,以死亡為開始,開始後步向死亡,你會改變什麼呢?」
對於這荒唐的言論,他只是一笑了之。
在呼吸停止、心電圖不再波動後,他在年幼的身體中再次睜眼。
一歲多,剛有微薄記憶力的自己。
他蹣跚地往自家書櫃走去,小孩就該有小孩的樣子,但沒人會把小小孩翻書當成什麼大事,大人們只會認為他把書本當成玩具般翻弄。
他看到了一本有關於兩名男性相戀的愛情故事,或許,這能成為轉機?
※
「就當作當年對你的補償吧!」看著翻弄書本的孩子,趴在牆上的虎斑貓這樣說道。
「抱歉,毀了你當年的任務。」虎斑貓舔著沾上碎石的腳掌。
來自於上一世的補償,或許來的並不遲。
《鬼牌》(結)
表示:還有一篇番外。 |